第二十八章 钟鸣鼎食-《赤心巡天》


    第(1/3)页

    田安平当然认得长相思。

    时至今日,他的咽喉仍然残存感受,仍记得这柄天下名剑的锋利。

    发生在东海的那一剑,让他久久眺望,成为生命之中,一道至今未解的谜题。

    现在这柄剑出现在他的心口,几乎是以同样的方式,走着同样的直线,同样的摧枯拉朽。

    唯一不同的是……

    这一剑更缓慢,也更坚决。

    却再没有一个魂牵梦萦的齐国,能够叫持剑者为之思虑了!

    从人到魔,从现世东海,到万界荒墓飞仙岭,田安平你究竟改变了什么呢?

    求知求真,求道求解。

    不惜堕魔,投身魔祖走向无解的命运,终于从洞真惘世走到绝巅登圣……可差距竟然变得更大了。

    “我感到遗憾。”

    田安平清晰地感受着死亡,仍然平静得有些异样。

    因为生死是最后一枚筹码,“活着”是求真的基础。所以他从来没有真正让自己走到死地,每一次看似搏死都是留足了后手。

    在东海那次,他知道姜望不会杀他,齐国不会让他死。在天牢那次,他知道七恨会来。

    人生过往的癫狂,早已掂量了代价。

    所以是直到今天,直到长相思刺进心口的此刻,他才真正咀嚼到死亡的味道——

    原来死亡是这个样子的。

    生命本源的消逝,强大精神的衰败……所谓不朽之意志,仍需要不被毁灭的躯壳来承载。每个人都需要苦海的渡舟。

    “你是整个齐国、乃至整个现世里,我最感兴趣的那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以为我们会有更宏大的对话。关于修行,关于这个世界,关于真理。”

    田安平艰难地呼吸着,慢慢地说道:“但我们之间的生死……竟然是因为一个人,而不是一条路。”

    咣!咣!咣!

    一道道【天魔镇】,显化为血褐色的锁链,锁住田安平的四肢和脖颈,镇压他的魔性。

    立身于仙魔宫里的仙魔君,体表亦泛起仙章魔痕所交织的图案,又有孽镣如潜龙出渊,撞击着魔镇锁链,与这专为天魔设计的封镇对抗。

    两种锁链绞杀在一起,如龙争生死。

    姜望似乎并不在意这些,只是往前推剑:“这是一个人。也是一条路。”

    那时候他在东海,念及齐国,硬生生挣出天人态,留了时任斩雨统帅的田安平一条性命。同样是在东海,田安平却为了所谓的时机,悍然杀死摧城侯府的李龙川,假王坤之手掀起国与国的战争!

    怎能说这不是两条路呢?

    田安平的魔躯足以跟重玄遵的道身媲美,身在魔界,得到永恒魔功支持,更是几乎靠近不朽。

    但即便是这般百劫不坏的魔躯,也根本无法阻止长相思的前进。

    那交缠在魔君血肉中的仙魔圣气,是田安平独织的线索,使得他每一部分的血肉,都是城防高垒。像是一篇玄秘文章,非博学者不能读通。

    可金赤白三色的火焰只是一燎,真意便已袅袅,仙魔尽都避道。而后城陷门开,袒示中宫!

    田安平在自己魔躯所加铸的重重防御,这些年所思考的关于魔的铁则,丝毫不能阻止他的败亡。

    “你找到了三昧真火的真谛,但你没有过多的探索它。”

    田安平低头看着剑创,看三色焰光如何抹消他的血液,看关乎魔的个中三昧,是怎样消散如烟。

    他喘息着:“其实你并不真正契合【知见】的道路。”

    “你对广阔世界缺乏足够的好奇心。你的前半生被血海深仇压制,复仇之后又系于红尘万千的枷锁,把一些不相干的事情当做自己的责任,被他人的期许掩盖了本欲。相较于外在世界的真理,你更寻求内在世界的自洽,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封闭者。”

    “霸府仙宫才是你该走的路。内有无穷,你却外结万千。因果不系,你却遍身尘缘。”

    “你被称誉为时代的弄潮儿,但在更多的时候,你只是被时代推着走。”

    “如你自己所说——你早就失去了童心。”

    “儿时仰望星空的时候,你一定没有想过,世界就这样停滞不前。”

    他抬起头来,看回姜望,似要以仅剩的力气,下人生的判词。

    他研究过姜望很久很久,这是他对姜望的总结:“其实你对这个世界没有认知。”

    田安平的道途有三,他掌握【线】,掌握【恐怖】,掌握【真理】。

    在某种程度来说,【真理】覆盖了其它。

    若他的认知是正确的,若他对姜望的总结为“真理”,那么此时此刻,姜望就不能这样碾压他。长相思就不可再进!

    因为他在魔躯所加诸的桎梏,应是姜望所不曾认知的谜题。

    但他在姜望的眼睛里,什么都没有看到。

    那是一片平静的海,卷过仇恨的浪涛后,海底什么都不体现。

    姜望只说道:“你对这个世界没有感受。”

    田安平从不以智者自诩,但在他有限的生命经历里,在“认知真理”的能力上,他的确不认为有谁能够超过他。

    可此刻他分明感到自己被一刀剖得正着,就像长相思已经刺入他的魔心。

    他的确是贸然开口,不得已提前定论。

    可也是经过审慎思考,反复辩证,即便最后不够完整,也该有十之三四的真。

    但为什么鲁莽的、粗糙的姜望,反而更先触及他的真相?

    在这个人身上,他有太多的“为什么”!

    “感受……吗?”

    田安平顿了顿:“你靠感受来认知世界,这方法非常粗糙,也不够准确。”

    他又摇了摇头:“但我必须要承认,你的确经历了许多波澜壮阔的故事,看到了更高的风景,而这些常常都是你赌命而得。”

    “跟一般人认知的不一样——循规蹈矩且珍惜生命的你,有时候会赌上性命来迎战外在世界对你底线的冒犯。无法无天且对生命毫无眷恋的我,反而什么都可以忍受,是更吝啬性命的那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人生各有选择,这或许就是你的有情道路。”

    “但我好奇的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都说十赌九输,而关乎生死的赌局,需要你每一次都赢。以生死为骰,摇十次骰子,每一次都摇到‘生’的概率,只有一千零二十四分之一。若是摇一百次,你活下来的概率,无限接近于零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,你为什么能赢得每一次赌命?”

    他的眼神带着惘意:“从天命上来说,你并不是生来就拥有天命,况且天道也并未眷顾人族。天道对白骨的反噬,是你乘上的东风,但并不足以把你推到今天的高度。从算学上来说,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,从弱小走到强大,我走到终点的概率,应该远大于你。”

    星辰坠尽,虚空只剩稠如浓墨的暗色。

    灵堂之中,白烛犹光。

    那是惨淡的摇荡在人心的光芒。

    烛光泼在姜望清晰的五官上。

    从前觉得过于柔和的这个人,居然眉眼都剖光,连鬓角都似带血的秋刀!

    “或许有人能生来拥有一切,但我不是那种人。前进的路上有时候没有筹码可以选,我只能赌命往前走。”

    姜望平静地说道:“你虽然生于世家,其实某种程度上跟我也一样。很多时候你必须要赌点什么,才能往前。”

    “不同的是——我赌的是自己的命。”

    “你赌的是别人的命。”

    “你杀死的李龙川,送了我定海式,由此衍生的定海镇,帮我赢得了天人战争。这就是算学之外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“这个世界是由算学构成的吗?还是说算学只是其中一个部分?”

    “你可以抛开所有的因素,只在纸面上确立过程和结果?

    “田安平,这世上有没有人为你不顾一切?有没有人会拼尽所有来帮你?”

    “你又会不会这样为别人呢?”

    “你向内开拓无限的人身宇宙,用你所认知的真理来搭建外府内楼。可是你懂不懂得,什么是‘人’?”

    “今天你站在灵堂里,可是你对死亡没有敬畏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没有明白。为什么齐天子会放弃你。”

    “就像你还是不懂,无惧天魔为什么一定要送死。他们堵在仙魔宫外,排着队站在我面前,为魔族而死。而你说,魔族并不需要什么精神。”

    “一个种族是如何才能存在啊?因为你田安平这样的角色吗?你求知求真,到底求得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诚然真理无穷,我只看到你错谬的一生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样的人,怎么敢站到我面前?”

    田安平!田安平!田安平!

    你错了!你是对的!你真的错了!

    你是个魔物吗,你娘死了你都不掉一滴眼泪,还在那里搭你的算筹!你给我滚过来!跪在她的棺材前!

    不,给我一点时间,这道题……这个解法……

    啪!田安平你大错特错!什么东西,不要再算了!给我磕头!磕下去!那是你的娘亲!她是为你死的你这个畜生!

    啊!!别打扰我!滚开!!!我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!

    “不……我不会错……”

    在某个瞬间,田安平蓦地圆睁双眼!

    他勉强地抬起手指,身上仙魔之纹共振,孽镣如毒龙抬头,抬起【天魔镇】。他也终于抬手到身前,抓住了长相思的锋刃!

    剑刃切割他的指骨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。

    他死死地看着姜望!

    姜望却波澜不惊。

    剑压诸天的荡魔天君,仿佛只会这一个推剑的动作。

    在命运的长河顺流而下,剑光已经填满了河床,不留一丝余隙。

    这一剑就像永不停歇的时光——人无法对抗时间的流逝!

    哪怕是身怀绝巅神通的黄舍利,也要在逆旅结束后,走到人生的下一个年头。

    所以长相思还是往前。

    田安平死死地攥住指骨,却只能一厘一厘度量这柄长剑。

    “说起来……你恐惧吗?”姜望问。

    田安平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那只惧杀怨铸天魔的恐惧斗篷,早在姜望入殿之前,就被他随手拆解……现在正挂在烛枝上,混同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。

    恐惧并不能成为对付他的手段,他也不曾害怕什么。

    “一个不会恐惧的人,是不能真正懂得恐惧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冷冰冰的堆砌关于恐惧的种种条件,自己却从来都没有害怕过……你居然真的觉得这就是力量吗?”

    姜望说着,长剑前推。

    田安平有一颗坚不可摧的心脏。

    真正的恐惧魔,以之为笼,在其中肆意生长。

    长相思就在这时刺入了田安平的心脏,将那头恐惧魔轻易洞穿!

    田安平披着冕服的身躯,猛地弓住!

    姜望抬手按住了他的脸,抚平他几乎扭曲的五官,将他的身体按定在那里。

    右手则是松开剑柄,抓住了一杆纤长的龙须箭,恰恰从左手指缝间钉入,钉在了他的眉心!

    “嘶!”

    田安平身体蓦地一僵!

    他“嗬嗬”地发出声音,试图止住五脏六腑的血流。可接近不朽的魔躯,分明已是个处处漏风的破屋,堵都堵不过来。

    “通过那只恐惧斗篷……洞察了我的恐惧魔么?”

    藏在心脏的后手也被轻易消解了。

    他莫名地想到了重玄遵,那个“总是正确”的人。

    这些人真的就在战斗里永远不犯错吗?

    在与这些人交手之前……他也不在战斗中犯错啊。

    他曾经无数次地刑笞自己,对于痛苦他并不陌生。

    可是正在坍塌的,是他所求知的真相。

    他感到痛!

    “我曾无数次眺望天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曾经沟通皋皆,用知见换取知见。”

    “前有吴斋雪,后有你姜望。”

    他艰难地说道:“我在想……是不是只有借助无穷无尽的天道力量,才有抗争不朽魔功的可能?”

    长相思还留在田安平的心脏里,强有力的心脏已经千疮百孔,剑气在这具魔躯纵横。

    鉴于这是一具接近不朽的魔躯,此刻战场还在他的外府里,生死都框在他的真理中……姜望动作非常的细致,按定他的五官,锁住他的身体,以龙须箭钉碎他的天庭,然后才慢慢消磨他的道质——

    所谓【真理】的碎片。

    不给田安平留下一丁点逃寿的可能。

    姜望也几乎没有表情:“天人可以堕魔,魔当然也可以永沦天道,理论上你以魔君陷天海,确然有成功的可能。但如果你准备的后手只是‘天道田安平’……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,为什么我号为‘天之上’。”

    天道田安平必然比不上天道姜望。

    而天道姜望,现在还镇在长河之底。
    第(1/3)页